第一章

 

仲夏的夜晚,昏黃的燈光,我從夢中驚醒,這已不是第一回了。那位自稱是我父親的男人,在酒酣耳熱之際,搖搖晃晃的胡言亂語,肆無忌憚的揮舞著棍棒歐打謾罵,叫囂聲大而厚實,窄小的客廳宛如刑場,劊子手拿著刑具,一雙冷酷的雙眼,冷眼看著低頭的罪犯,此起彼落的刑罰,痛苦的慘叫聲,充滿在這個晦暗的空間。我很幸運,他忘了我的存在,在客廳跪著受罰的是打工晚歸的弟弟。我幸好提早下班,因為要準備明早學校的期末考。否則,在客廳受虐的應該是我。

 

客廳的哀號聲不斷,求救聲不斷,遍體鱗傷的弟弟,已癱坐在地上,臉上滿滿淚水、汗水、血水,就像個囚犯似的,被那個男人置與莫須有的罪名動以私刑一直到他醉倒、打累了為止。

 

而後那個男人酣聲大作,客廳散亂了一地的菸蒂、喝光的酒瓶,男人頭上潦亂糾結的頭髮纏繞發臭、身上褪了色的襯衫黃斑處處且燻滿了煙酒的異味,皺似梅干菜的西裝褲已被煙頭戳滿了處處的斑疤,微張著滿眼的血絲,像極了亂葬崗的死屍。

 

弟弟全身是血、無神的走入了房內,像個行屍走肉,對著我說:「哥哥,我好痛好痛!」我心疼的看了他的傷勢,他累了倦了突然哭倒在床上,掩著棉被開始哭泣,蜷曲的身子像隻受了傷的寄居蟹,縮入殼中避難。黑夜裡,哭泣聲不斷,我聽著累了睏了也睡了。

 

一早清晨的陽光如此燦爛,我翻身下床,看不見鄰床上的弟弟。於是衝出房門尋找。客廳四周整潔明亮,花瓶上插滿了新鮮的水仙,淡淡的花香撲鼻而來,餐桌上擺放了兩盤剛煎好的法國吐司,兩個乾淨的水杯裝滿橙色的柳橙汁,餐具整齊擺放於桌上,昨夜一地的菸蒂酒瓶不見蹤影,整個家中像魔術般的煥然一新,我側頭不解,聽見廚房仍有聲響,於是走入查看,那男人見著了我笑嘻嘻的對我說聲早安。我四處張望,不見弟弟的蹤跡。從那天開始,弟弟失蹤了。

 

第二章

 

幾天後,期末考完,我的成績依舊名列前茅,下了課我像往常一般到附近的餐廳打工直到十二點。心裡想著弟弟已失蹤了一週,是否該報警。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踏進了家門。

 

一對兇狠的目光瞪著我,不等我開口,棍棒直落下,我被打癱在地,頭上鮮血直流,男人不止的謾罵叫囂著,一陣襲來的酒臭及煙臭令我窒息。傷口的疼痛讓我淚水直流,直到午夜我聽見了酣聲才結束了這場刑罰。我累了,走進臥房,鄰近的床上空蕩蕩,彷彿從沒有人睡過似的,我好累,累到無法報警。

 

一早醒來,我避開了男人的目光,匆匆忙忙的出了門,趕到了警局報案。警察讓我填完資料後,請我回家等待。我開始擔心弟弟,可怕的情景一幕幕的在我眼前像幻影般放映,我幻想弟弟是否被那男人歐打致死棄屍荒野,幻想弟弟趁半夜逃走被那男人捉住關在何處?我頭痛欲裂,天地旋轉,胸口像被鎚打似的嘔吐不止,痛苦的呻吟著倒臥路邊巷弄。

 

第三章

 

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水味,白淨的天花版,雪白的床單,遠處好多人在笑,但我聽不見笑聲,我張開了雙眼,發現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,那男人關心的望著我,和藹可親的笑容讓我不寒而慄,他摸了我的額頭,說了一堆話,不久,穿著白色制服的醫護人員也來到我的床前和男人說話,我的耳朵彷彿重聽似的讓我聽不清楚他們的交談,男人的臉突然扭曲有如撒旦,親切的舉動讓我全身顫抖,我懷疑弟弟的失蹤與他有關。

 

病房突然出現了熟悉的臉孔,是個女人,這張天使般的臉孔,甜美的聲音,溫柔的雙手撫著我的臉頰,一邊關心的與那男人交頭接耳。我聽不清楚,我聽不清楚他們的聲音,但我想起那個女人是我的母親。

 

母親緊偎著坐在我的床前,細心的餵我吃藥,我告訴母親,弟弟失蹤的消息,母親流著淚安慰著我,要我安心養病,說弟弟去了很遠的地方上學,暫時不會回來,讓我放心,我心裡也著實安心了不少。我問母親這陣子到哪去了,母親說她和父親分開了,所以搬走了,但是日後我出院也可以到她那裡住。我滿心期待,我不想再和這個自稱是我父親的酒鬼同住屋簷下。

 

我向母親泣述著每晚和弟弟被那男人虐打的經過,母親安慰著我,告訴我以後都不會有這種情形發生了,我很開心的躺在母親的懷裡,安心的入眠。

 

第四章

 

矇矓中,我看見了白衣天使對著我唱歌,心情非常開心。睜開雙眼後,發現母親已不在身邊,我四處張望,鄰近的病床躺了一個望著天花板的老婆婆,婆婆手指著天花板喃喃自語,一會兒哭一會兒笑,坐在婆婆身旁的是一個可愛的女孩,輕聲的哼著歌,女孩的名字是安雅,說話聲音輕柔動聽,哼著我從未聽過的樂曲,歌聲讓人覺得世界是如此美好。我問她婆婆的病情,她告訴我婆婆總是呆呆的望著天花板若有所思、自言自語,從不理會人。

 

母親這時帶著我愛喝的雞湯來看我,我心中很是開心,我向她介紹我剛認識的女孩安雅,母親微笑的點點頭。溫柔的抱著我說不會再離開我了。我淚水不止盡的流了下來,不知為何的突然放聲大哭,也許是我太激動,安雅靜靜的離開了我的視線向我揮手說再見。

 

那天晚上,午夜時分,弟弟突然背著書包來看我,我很開心的和弟弟聊近況,他說他不想再過每天被挨打的日子,所以到很遠的地方念書去了,我告訴他我見到了母親,他說母親也有去看他,我們兄弟倆很開心的聊天直到天亮,他才離去。

 

第五章

 

一成不變的日子讓我覺的時光彷彿停止在這個空間。秋天近了,天氣十分涼爽,窗外的麻雀在樹枝上排排站似乎在討論著什麼,我和安雅坐在病房外的陽台上聊天,她哼著歌,我也唱著,陽光和煦的照著我們,四周好靜好靜,只聽的見鳥叫聲及我們的歌聲,風吹過樹葉飄落,我看見葉子在風中飛舞,旋轉,突然睏了,我回到病床休息。

 

我開始習慣躺在醫院的日子,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麼病,但我不以為意,我每天早上和安雅在醫院的花園聊天、唱歌,下午母親總是會帶著我愛吃的點心來看我,我喜歡這樣的生活,安雅問我住在哪裡,我突然想不起來,腦海中只出現一個黑色昏黃的房間,頭開始疼痛起來,我莫名的叫囂,激動的雙手將身上的被單、桌上的花瓶、熱水瓶投擲在地,醫護人員從遠處趕來,馬上為我打了針,我看見安雅的身影漸漸模糊,漸漸消失。

 

過了數月,那男人突然出現了,衣著乾淨,筆挺的襯衫及西裝褲,梳理整齊的頭髮,一身素雅的走向我,我不自覺的發抖,母親坐在我身旁,我害怕的將臉埋進母親的懷裡。母親緊緊的抱著我安慰我。

 

男人帶了水仙花來,在病床旁的花瓶插上了,紙袋裡裝的是柳橙汁和法國吐司,他見到母親很是開心,開始聊起天來。我一聞到花香味,胸口像吞入異物般嘔吐不止,母親很是擔心,男人飛奔似的跑去找醫生來看我。醫生問我討厭什麼,我手指了指花朵和吐司,男人急忙的將花朵及吐司丟到垃圾桶,滿是抱歉的眼神連連道歉。母親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離去,我看見他依依不捨的眼神望著我,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關愛。

 

弟弟好久沒來看我了,我很是著急,連忙問母親弟弟的下落,母親說等放寒假時弟弟就會來看我了,於是我決定開始寫信給弟弟,希望他能用功讀書,我也告訴他我在這裡認識了新的朋友安雅,希望有天弟弟來探望我時,我可以介紹他認識,但是我不知道弟弟在哪裡,只是把信一封封的放進餅乾盒裡。

 

第六章

 

時間過的很快,我在醫院已經一年多了,鄰床的婆婆在昨晚安詳的離開人世,我很傷心,因為我再也見不到安雅了,於是母親每天的關懷成了我一天中最開心的事。我開始讀書,漸漸的喜歡上書中的世界,閒時也寫信給弟弟。

 

男人總是持續兩三週來探望我,我已不像過去那般害怕,反而對他有種憐憫之情,他總是帶許多書來看我,和我聊聊書中的人物、故事的情節。有天,他拿著一疊相片來給我看,跟我說說從前的事。我看見照片中的小男孩笑的很燦爛,被男人舉在頭頂上。餘光中,我發現男人的眼框不自覺的流下淚來。

 

第七章

 

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在花園裡散步,思慮突然變的清晰起來。除了安雅,我從沒注意過其它人,也聽不見其它聲音。現在的我突然清楚的看見在花園裡跑跳的病人,有的在轉圈圈,有的在自言自語,有的若有所思,我開始懷疑起自己為何會在這樣的醫院,我逐漸明白了這一切,我彷彿從時空的這一頭往回看。我才明白,我病了好久好久,我一直害怕的那個男人,確實是我的父親,曾經躺在我臨床的婆婆其實是精神病人。

 

這天,母親和父親一起來看我,倆人有說有笑的談天,並買了我最愛的點心,我看完書後,瞧見了父親和母親恩愛的模樣,眼淚不自覺的流了下來,這個舉動讓他們著急的又跑去找醫生,醫生很快的來看我,我告訴醫生,我難過是因為我病好久。醫生笑了。

 

那天晚上,母親告訴我,自從我被送到醫院後,警局的記錄及醫院的病情報告讓父親徹底的醒了,警員告訴父親,我在警局大鬧,咆哮,他們發現我言行舉止怪異於是將我制伏送往醫院;學校也證實我經常未去上課亦未參加期末考,最後醫院醫師診斷出我有精神及人格分裂的事實。

 

父親痛不欲生,顫抖的雙手撥了電話,聯絡了好久沒聯絡的母親,他哭著告訴母親他在醉後將痛苦轉嫁到我身上的事實,說到哽咽處,他不停的搥胸自責傷害了全身傷痕累累的我。他告訴母親每每清晨酒醒,他懊悔的為熟睡的我包紮傷口,他努力的清洗家中環境,一大清早到市場買了菜作了早餐,插上了早晨花市最新鮮的水仙花,撲鼻的香氣讓他暫時感覺到這個家的溫馨,但生活的重擔總是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導覆撤。

 

母親說現在的父親已重新振作放下身段,到一家貿易公司當業務員,雖然錢賺的不多,但為了我長久的醫藥費,及出院後能給我一個完整的家,他願意努力。他總在下班時偷偷到醫院探望我,每每看到我自言自語的和空氣說話及唱歌,他的心就無比痛苦。我告訴母親,那是安雅對吧!母親點點頭也哭了。

 

第八章

 

這一切的開始要從我十二歲那年說起,那年冬天,父親經商失敗,當慣老闆的他,無法放下身段去找工作,每日酗酒,家中的存款殆盡,僅靠母親在外張羅的攢錢,父親每天喝的醉醺醺的,一回家就和母親吵架,客廳的吵鬧聲、摔碗盤及叫囂聲令我害怕的躲在房裡。一天夜裡,喝醉的父親拿起棍棒狠很的歐打了母親,母親從此離家。就在那天晚上,我看見了臥房裡出現了另一張床,床上熟睡的男孩是另一個我,我叫他弟弟。

 

母親離家後,我開始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,我幻想著自己到餐廳上班,其實是在公園坐在蕩鞦韆上搖到到半夜十二點才回家,父親以為我翹家三更半夜才回來,對我怒不可遏,拳打腳踢,突然間我看見受虐的不是我,而是弟弟,從此我和弟弟相依為命。直到弟弟再也受不了刺激離開了這個家。於是我完全崩潰了,我到警局報案,精神分裂的我開始出現各種幻相,天旋地轉,身體不自覺的無法承受而大鬧警局。

回想這一切,我彷彿像沉睡了好久般才甦醒,我看見父親與母親在我床前關愛的眼神,我淚流不止,心中關了好久的那扇門,突然打開了,我見到耀眼的陽光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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